原出處:國史館蔣經國總統資料庫-資料預覽 (drnh.gov.tw)
守父靈一月記①
——民國六十四年四月五日至五月五日
四月五日
清晨,走入父親臥室請安之時,父親已起身坐於椅上,面帶笑容,問兒昨夜睡眠如何?兒敬答甚好。父親亦曰夜間睡眠甚佳,隨又談及今日為清明節以及張伯苓先生百歲冥誕諸事,當兒告退時,父親囑曰:「你自己以後要多休息。」兒聞此言,有一種特殊感觸,全日心中有所不安。
參加伯苓先生紀念會後,即獨往觀音山掃養浩、介民、挺鋒、雲森諸兄之墓。因是日人車擁擠,下車步行一小時餘,沿途與民眾互相招呼問好;並在八里乘渡船至關渡,在渡船中與同渡者互話家常,至為親切和洽,有如家人。在關渡上岸,再乘車至士林,敬候父親安,時已下午四時許,父謂略有不適之感,並囑兒回家休息。八時半忽接醫師電話速赴士林,到達時,知父親心臟跳動不規則,血壓下降,情形甚危。此病發於睡眠中,經數小時之急救無效,竟與世長辭,母親與兒隨侍在側,悲哀跪哭,昏迷不省。是時天發雷電,繼之以傾盆大雨,正是所謂風雲異色,天地同哀。子夜,黨政軍負責同志皆來瞻仰父親遺容,父親面容安祥,如在熟睡。余在父親三月二十九日所立遺囑上以行政院長身分簽字時,雙手發抖,已不成書。
四月六日
晨二時許,侍母移父靈於榮民總醫院,祭畢後回家,天已東方發白,自感身體不適。上午再到榮民總醫院瞻仰父親之遺體,並設靈堂拜祭後,在病房中稍作休息。此時心悲意傷,但有責任在身,不得不稍作強忍。約之驊兄來談,商量公務之處理,並以從政黨員身分向中常會請辭行政院長職,以便守孝。但中常會決議挽留,勉以「至望深維古人墨絰之義,勉承艱大,共竭其效死勿去之忠藎,即所以篤其錫類不匱之孝思。」余思國難當頭,實有待奉獻以完成父親之遺志,乃不得不強抑悲痛,決定接受中常會之命,以孤臣孽子之心,上報黨國。是日以國際形勢變化甚大,復約昌煥兄深談外交有關問題。
四月七日
處理治喪有關事宜,請示母親後,決定暫厝父親之靈於慈湖,以待來日光復大陸,再奉安於南京紫金山,以達成父親之心願。
四月八日
晨,到靈堂跪哭哀思。章女自美返國奔祖父喪,父女抱頭痛哭。
四月九日
東方發白之時,余在榮民總醫院照鄉俗為父親穿衣服,並著長袍馬掛、佩勳章。十時許,母親將父親喜讀之三民主義、聖經、荒漠甘泉和唐詩四本書,親自置於靈櫬之中,另有呢帽一頂,手杖一根。父親之遺容莊嚴、慈祥,父親一生為人皆如是也。十一時,全家大小跪祭父靈,於政府治喪大員公祭後,即移靈至國父紀念館,路經天母、士林、圓山、中山北路、仁愛路,沿途民眾排列近百萬人,處處路祭,人人哀號,哭泣跪拜,一切出於至誠,令人感動萬分。父親逝世後受到國民如此之真誠敬仰,由此可見天下是非自在人心。中午安置父親之遺槨於國父紀念館正廳,佈置肅穆寧靜。晚間文兒抱病由其妻女陪同向祖父之靈跪拜痛哭,余聞之亦哀。即日起,余夜宿於靈堂之後陪靈。
四月十日
上午七時起,民眾開始進入紀念館瞻仰父親遺容,人如海潮,一波又一波,第一天即有二十八萬人之眾,男女老少,哭聲震天,有跪地久而不起者,此種場面可謂從所未見。民眾多有遠自外縣市來者,無不悲痛哀切,此種真情乃是人世至寶,天下實無人有如此受人敬仰者。
晨八時,曾至桃園慈湖察看父親安厝之所。
夜間,起身數次,徘徊於父靈左右,夜深人靜,覺父親有如在安眠之中,深覺父親雖已不起,但無異仍活於人間。
余今日入睡較遲,上牀時已是夜間十時矣,心鬱哀傷,久未入睡。
四月十一日
早晨五時半,向父靈行跪拜禮後,因為身體不適,回家略事休息。傍晚至士林探省悲痛中之母親。時近黃昏,日將西沈,余一人獨坐於父親生前之臥室與書房中,沈思靜念,多少年來,父子在此不知商談多少國務家事,報告多少可憂可喜之事,為兒者亦不知恭聽多少教訓及指示。有一次父親訓示曰:「無論做什麼事,總是要做到真心的真字。事無大小,皆須如此。」此話雖短,含意實深。父親之一言一行,無不深刻銘印於我腦海之中。嚴正、真實和慈祥,乃是父親出於內心之一向表情與精神;愛總理、愛國家、反侵略、反共黨,乃是父親五十餘年來始終如一之觀念。想起父親久病中之種種情況,內心極為痛苦。離開父親書房時,悲泣不已。
四月十二日
晨四時,起身向父靈行禮,有如父親在世之日之請安。旋至國父紀念館外廣場,向鵠立排隊等候瞻仰遺容之數萬羣眾道謝。有的從昨夜即來排隊等候入館向父親致最後之敬禮,余為之感動而哭。尤其聽到羣眾中有許多人高呼要我為國珍重,此猶如是共患難的大家庭。羣眾嚎啕大哭,說出「領袖精神不死」之心聲。國外過去不公平之輿論,至此亦多能覺悟過來;過去一切之毀謗、侮辱和曲解,亦皆由此不掃而空,我父可安心於九泉之下矣。所遺憾者,乃尚未完成光復大陸之志願,吾人今後之責任即在完成父親之遺志,以安父靈。回室靜思,立下志願,今後將為國家與同胞做更多的事,要把自己的血汗和同胞的血汗堅固的凝在一起。從今開始,我應堅強握起雙拳來。
四月十三日
深夜,外出慰謝立於廣場中之羣眾,有人與我相抱痛哭。
上午領章女、揚和婿再到慈湖,檢視厝地之工程,武、勇兩兒在此督工甚力,殊以為慰。工程人員與工人尤皆不眠不休,日夜趕工,余深為感動。
今日余血壓升高,殊感不適,稍作休息。
四月十四日
子夜,獨自跪於父靈之前哀思自省良久,時雖深夜,余何能安睡耶?
今日敬以父親在病中親書「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十六個字公之於報端,此乃父親最後之遺墨,付兒保管,不但表明父親一生革命志節,亦有對兒教忠教孝之深厚意念在焉。父親一生清白,意志堅強,誠古人所云「其介如石」、「其堅如鐵」,一心為民,一意為國,乃是古今完人,余何幸有如此偉大父親,但從此不復能親受庭訓矣,悲夫。余從此即為孤臣孽子,做人處事更應謹慎、謙讓,永遠不忘父親小心翼翼、不與人爭之遺訓。
清晨,再親自走向羣眾敬致赤誠之謝意。
傍晚陪侍母親向父靈行禮致敬。夜間數次起身,親謝守靈之治喪大員。瞻仰父親遺容者日益增多,國父紀念館乃晝夜開放。
四月十五日
清晨,向父靈行禮後,回家稍作休息,開始整理父親之手書,其中有一封乃余在金門公幹時所示手諭,囑兒在金多作休息,彼時余曾患小病,父親特囑不必在湯恩伯太夫人出喪之日返回臺北,並謂將親往祭弔,後來父親曾抱病往殯儀館弔湯太夫人之喪,深感父親用情之真以及不忘舊屬之意。今重讀此信,泣不成聲,不能再繼續整理文件矣。
傍晚,陪侍母親再至父靈前行禮,母親至為悲傷,多次痛泣,余慰母保重以安父親之心。
傍晚獨自徘徊於園中,斜日西沈,猶有落暉,忽見彩霞白雲奇景,夜不成寐。
四月十六日
今日為父靈移至慈湖奉厝大典之日。晨陪母親至國父紀念館。八時五分,父親遺體舉行大殮,家人環哭,由不孝兒蓋棺。八時三十分,舉行追思禮拜,各國弔唁特使均參加,莊嚴肅穆,極盡哀思。九時半起靈,經過臺北市區及中興橋、高速公路、桃園、大溪至慈湖,路程六十餘公里,沿路兩旁瞻仰祭悼之民眾達兩百餘萬之眾,有披蔴帶孝者,有跪至三、四小時之久者,處處一片哀哭之聲,見之聞之,悲慟不已。
父親遺槨既抵慈湖,安厝於正廳,向父靈行大禮後,余即慟極而昏,經醫生治療,數小時始醒。是時已近黃昏,人散屋空,余夜宿於父靈之旁,不能入睡。子夜起身坐於靈堂久之,深有空虛寂寞之感,但回想今日沿路喪祭之感人情況,頓感有一無比力量,來自四方,深覺此一力量,即為民眾支持政府、從事反共復國大業之最好保證,故時局雖艱難萬分,但國家前途大有可為。
四月十七日
今日余發表談話:「先君崩逝,野祭巷哭,敬禮致哀,悲慟之深情與虔誠之厚意,令人萬分感動。經國遽遭大故,哀慟逾恆,無法踵謝,惟有奉行遺命,勒躬盡瘁,以報答我全國同胞之至誠與厚意。」
本日分別晤見美國洛克斐勒副總統、越南陳文林議長、韓國金鐘泌總理和日本佐藤榮作前首相。
上午並隨侍母親在士林接見各國來華祭弔父親之代表團,以表謝意。午前復在凱歌堂參加家庭追思禮拜。
晚間,章女返美,父女相別於此悲痛之際,臨行依依,益感心中戚戚然。
四月十八日
守靈於慈湖,想起歷年侍父親在此小住之情況,一一在心,恍惚父親尚在人世與兒共居於一屋之內,回憶往事,不知涕淚之何從也。
喪居之日,正是自反自省之時。子夜起身,有時坐於靈堂,有時徘徊屋前,自感一生不孝,但已無補罪之機會矣。晨昏之時,余必獨坐於屋東陽臺,此為父親生前最喜愛之處,蓋甚為幽靜也,常與兒在此閒話家常,同聚天倫。此處有兩椅,現在余坐於左面一椅,右一則父親常坐者,今則空矣,睹此情況,頓生悲哀孤獨之感。看園中杜鵑、翠竹和蒼松相映,聽山側泉水潺潺之聲,仰望藍天白雲,思親情之易失而不易得,尤為傷感。細讀父親手書數封,其中多為指示政務之計畫與實行細節,感觸殊深。晚餐後,散步走廊,更有如父親在前,兒在後隨行也。
四月十九日
父親逝世至今適半月,昨天為鄉俗所謂「二七」,此一期間生活如在夢中,悲痛之字句無法形容內心傷痕創痛之深。細思此次父親出喪之經過,從男女老幼同胞所表現、所流露之真情,民眾對國家元首之喪有如考妣,實為亙中外古今所未有者也。我父有靈見此真情,可含笑於九泉之下矣。余今後尤須作更大之努力,奉獻於黨國,以報答同胞深切之厚望,以慰我父在天之靈。
美國友人戚烈拉將軍專程來華祭弔,甚為感激,余約其來慈湖,並同車至角板山,靜坐於梅臺長談敘舊,在悲傷患難之餘,尤感友情之可貴,美國友人,如戚將軍者甚多。從梅臺遠望綠色之梯田,青山綠水,稻禾離離,兩週來悲鬱之情稍得寬舒。
夜間起身三次,徘徊於靈櫬之旁,兒欲呼父,已無如在生時慈祥之答應矣,謹祈求上蒼祐我父之靈寧靜平安。
四月二十日
清晨,向父親行禮請安如平日。
父親得病休養已二年有餘,余除公務及外出外,皆日夜服侍父親於榮總或士林。思及父親有時待兒共餐倚望兒歸之情況,以及余因公外出辭行之時,輒再三囑兒「早去早回」,凡此種種,思之心傷。我遭第一次家喪,乃在余十一歲時祖母病重,當時父親在旁奉養,祖母去世於父親侍擁之中,父親哀哭多日。祖母從事慈善事業,主持地方公益,修橋鋪路,教子有方,愛孫心切,但家教甚嚴。回憶祖母之喪,余因年幼,當時祇覺悲戚,而無如此次喪父哀慟之深。
下午,會晤王部長任遠兄,為追念父親仁慈之心,並一本人性本善之理,以助在刑人改過為善,使之重新做人,家庭團聚,減除痛苦,特請其著手研究,依照法定程序,提出減刑之辦法,報告嚴總統後,從速實施,以實踐父親仁政愛民之遺志與矜恤囚黎之至意。
四月二十一日
深夜坐於靈堂,想起父親待兒慈而亦嚴,愛之教之無微不至。尤其二十五年前撤離大陸之時,日夜相處,共冒危險,出生入死,同受毀謗,遭受侮辱攻擊,父親為貫徹反共救國之職志,一心一意為挽回危局而東奔西走,對種種污蔑視若無睹。今日革命尚未成功而父親即已辭世。父子同離大陸,而今兒已成為孤苦之人。猶憶父親追懷祖母之慈庵記中有句曰:「堂上之梵聲,庭前之徽音,則邈然不可復聞。」父親當日失母悲痛之情可知,而余今日喪父,其情亦復如此,悲夫。
今日約書楷兄同乘車來回北部橫貫公路。有風景極美之處,猶憶某年父親坐於池端(即桃園與宜蘭兩縣之分水嶺)告兒曰:「此乃最為幽美之所,可惜無享清福之日,否則我父子在此搭一茅舍,何其樂也。」此次余在此小坐即起,不敢回憶往事矣。
返慈湖後,子夜披衣起身,覺有寒意,佇立靈堂之前,仰望天空新月相照,深感此乃苦痛中之寧靜,讀「谷中清泉」以解心中之苦。
日來回憶多少往事,多少痛苦。父親嘗自喻一生為「勞碌命」,但並不以此為苦,然今日余所遭之痛苦與父親昔日所遭遇者相比,則小之又小矣。
四月二十二日
父親逝世之後,世局發生大變,亞洲形勢急劇惡化,中南半島反共陣營已經解體,朝鮮半島戰機日趨嚴重,此乃外有唇亡齒寒之痛時也。自由世界如早能依照父親之遠見和計畫處置,絕不致遭此危局。昔日我大陸之失如此,今日東南亞之敗亦復如此。千萬亞洲人之死亡,億萬亞洲人失去自由,將由何人負責?局勢變化如此,非由於盲人騎瞎馬之錯誤政策,即是共產匪徒從中陰謀操縱所致。不過自由民主之不可磨滅,共產黨徒之不能成功,乃是父親之至理名言,吾人絕不因局勢惡化而稍有懈怠之意。父親每於國家危機四伏之際,必言「一切要靠自己」,今日吾人有主義、有組織、有力量、有羣眾,祇要自己站穩腳跟,堅持原則,努力以赴,復何憂何懼?
今日高級將領來慈湖弔祭,多為好友,相談甚久,互作慰勉,局勢之變,迫不及待,即應更進一步加強戰備,彼此誓言肝膽相照,為貫徹父親之遺志,作最大之努力。
四月二十三日
喪父之痛,與日俱深。余何其幸,有如此偉大之父親,又何其不幸,在此危困之際,天奪我父。前途茫茫,有事何所憑依?有苦何所傾訴?余常言「千斤重擔壓肩頭」,今日又不知加上了多少斤。
夜夢一羣毒蛇向我伸舌而來,又有一道鐵絲網阻於前進之路,此夢似有深意所在,夢醒之後不復成眠,百感交集。人生之意義本在奮鬥中消除邪惡力量,以謀光明前途之創造。 今後唯有追隨黨國先進,與親愛同胞及全黨同志精誠相處,而余尤應自勉自勵,堅定奮鬥,不計成敗生死,以共同救國家於危亡之際,以共同滅共匪於其猖狂之時。有此信念,有此毅力,何敵不可摧?何事不可成?
靜觀慈湖水平如鏡。有一年父親率兒乘小舟遊於高雄澄清湖中,是日適為中秋,父見水波明月相映,告兒曰:「此即平湖秋月」也。時隔數年,記憶猶新,今日如能陪父共遊此湖,將何其樂也。但任何既成之事實非人力所能改變者,時間和事實皆無情可言,一切有待自己來擔當!
四月二十四日
今晨起身,天尚未明,自感身心悲鬱疲倦,一人獨處,生活清靜,但無時不以公務為念,身居喪期,仍因責任在身,不敢有所懈怠,尤以如何幫助高棉越南即將歸國僑胞及在臺僑生之生活為念,政府應予以幫助。世界正起大變大亂,父親逝世乃為國難之極,此時或亦將為否極泰來之階,吾人如能遵照父親遺訓,善運機勢,創造機勢,自可轉劣勢為優勢,不過吾人必須先求生存與安定,始能有運用之餘地。東南亞之赤化已成大悲劇,繼之而來者可能尚有不少之悲劇,但事在人為,三民主義世界大同之實現必有來臨之日,自由人類必不會毀滅。不過由於政客之自私與無恥,多受若干苦難而已。人類歷史原即曲折崎嶇,吾人祇要有勇氣、有志氣、奮厲直前,無畏險阻,必可克服一切艱難險阻,而終底於成。
四月二十五日
父親逝世,吾妻悲痛異常,日夜痛哭,幾已成疾,頗為之憂。父親逝世之夜,吾妻曾吻父親之額以哀永別。猶憶當妻歸國拜見父母之後,曾對余言:「余幼年即喪父母,而由胞姊養大成人,今來歸蔣氏,必視君之父母為我之父母。」此言相隔已有三十八年,吾妻如此言之,即如此行之,可謂盡孝矣。妻五十歲生日,父親曾親書「賢良慈孝」,贈之以作紀念,妻視為至寶,除保留原件外,並託人將此四字刻之於石,置於室中。去年春節父母雙親曾與妻攝影留念,此一照片亦置於房中。父親逝世之次日,余見妻曾對石刻哭不成聲。余獨自守靈於慈湖,時以家中病妻為念。吾父慈祥為懷,最重人情,但一生辛苦,惟為兒者知之最深。
美國安克志大使今日來慈湖弔父喪,余曾與其長談父親與中美關係。
達雲兄來慈湖弔祭,哭泣傷痛,令人感動亦感激。相談甚久,二人共進午餐,人在悲痛之時,益感友誼之可貴。
近日氣候甚熱,頗有反常現象,不知有害農作物之成長否,甚以為念。日來夜不成眠,但已無如數日前之疲倦矣。
四月二十六日
慈湖環境寧靜,余守靈於此,心情始終憂傷而感寂寞,每於子夜仰望明月,倍覺悽涼,披衣靜坐靈堂之中,有時則坐待天明,始回寢室。回憶往事,愧對父親之處甚多,今後余當對黨國多作貢獻,以補以往不孝不力之罪。此乃余應作之努力,必不惜生命與健康,而盡心竭力盡我忠孝之心,庶幾不愧為一中國國民黨員,亦不愧為蔣氏之後人。
黃昏時刻,坐於小池之旁,羣魚游泳其中,此亦為父親平時靜思之處,今為兒者一人獨坐,觸景生情,悲從中來,益不自勝。
今日聞前越南總統阮文紹氏來臺,甚有所感,彼為一反共領袖,今在內憂外患之中,不得不出國,吾人自應予同情並W 禮遇之,特囑人贈送水果,以示安慰。
下午,立夫兄來慈湖向父靈獻花行禮。
四月二十七日
早餐招待張向華先生夫婦,以謝其特自香港來臺弔父之喪。中午並以素菜款待友好十二人。
此身居臺灣之慈湖,此心則以故鄉祖母之慈庵為念。當年父親聞共匪紅衛兵毀祖墓之訊,苦痛萬分,曾來慈湖角板山小住數日,父親名此小築為慈湖,其意即在紀念祖母也。
父親得病於六十一年之秋,其後多在休養治療之中,不論病情如何,父親始終安寧靜養,不煩不躁,有此修養,方得克服病痛。疾病初瘉,即囑兒在父親胸前,代為掛上平時常帶之聖母像,有時吟讀唐詩,或於晚餐後朗誦大學中庸。父親一生為國,一無私念,一切為公,此皆余所當學習與實踐者也。
下午,回士林探望母親,並回家與妻聚談,加以安慰,復返慈湖守靈。今日余之心情較為安寧。
四月二十八日
日落之時,有孤雁一隻,長鳴而過慈湖,復繞湖而飛,其聲哀惻,久而不去,不孝子在守靈之時,聽此飛禽哀鳴之聲,益增內心之悲悽忉怛矣。夜間靜坐陽臺,見螢火蟲,上下閃飛,甚覺清靜安寧,間聞池中魚躍之聲,此皆為我父所喜之情景。接觸大自然,乃父親平時之最大享受,而甚多哲理之學以及治國大計之高度靈威,亦多由此寧靜之中,有所威受而產生。父親治國愛民,用心之苦,決非任何人所能盡知之者,余甚願寫一部翔盡真實之歷史,以使後人益知領袖之襟懷志事。
明為余之生日,妻兒來慈湖餐聚。晚餐後寶樹兄前來探視,並告以今日中央委員會臨時全體會議推我為本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並為中央常務委員會主席,聞之至感惶恐不安。自覺才淺德薄,何敢任此重責,徘徊於靈堂,一夜未眠,讀錫俊所贈「藝海微瀾」一書,略資解釋。
四月二十九日
今天為余生日,昨夜在靈堂徘徊於父親靈櫬前後左右,默念深思,百感交集,深覺不孝愧疚之重。黎明向父靈行禮謝恩,有如往年。
父親在生之日,閱我寫「去國十二年」一冊,其中詳述留俄十二年備受精神與體力折磨之種種經過。父親對此報告,批閱四次之多,曾囑妥為保存。
上午雨勢甚大,想此雨乃為農民所需要之甘霖,近日來常以久晴不雨為農民憂也。獨坐觀山間雨景,尤令人有安逸清新之感。
午飯後,接奉母親手諭一封:「經國:今天又屆你的生辰,往年我都為你設席與家人共聚,一享天倫之樂,此次自父親撒手離我你之後,我們再也無此興緻作任何怡宴之舉。今晨我特別起得早,為你禱告祈求上帝給你智慧健康和毅力,並特別賜福予你,這是我今年以此為壽。母字。」捧讀再三,感動無已,涕泣甚久。
下午感覺身心疲倦,稍作休息。傍晚文兒夫婦領友梅孫女來慈湖向祖父靈跪拜行禮,並陪余共進晚餐,渠等走後甚感寂寞,此為有生以來第一年失去父親過生日,回首往事,悲痛無已。
四月三十日
雨過之後,山間稍有寒意,夜間未能安眠。起身後向父靈行禮之時,天將明而未明,徘徊靈堂之中甚久。父親已撒手而去,孤子將如何負起重擔,實感惶恐無已。守靈櫬,念父恩,父親從此不起,但父親之靈仍在兒之左右與兒相處也。
父親常謂天地間有二種人,一為活的死人,一為死的活人,祇顧自己個人享受而不惜犧牲別人之利益者,此等人雖活而無異於死人;不顧自己之得失利害,無時不為別人著想而努力者,即使死了,亦是活的,此即為活的死人。此一解釋雖甚淺近,但含意殊深。是以近日每覺父親似在安眠,並未逝世,蓋父親之精神永遠活存於億萬人之心中。
上午,閱讀各界人士及學校師生慰問信,其中多為平時不相識者,深情厚意,極為感激,擬稍後覆謝。余常以為人與人之間,祇要心意相投,亦不必一定相識,我不忘人,人不忘我,事事為人羣服務,即有其生活之意義與價值在。如僅重享受而將自己樂趣建築於別人苦痛之上,實無異於一未被發現亦未判刑、逍遙法外之真實罪犯,吾人處世可不知此大道理耶?
今日本想作武陵之行,蓋此農場為父親所極為喜愛之地,嘗有意將該處之大瀑布名之曰隱瀑,並曾請趙恆惖老先生題「烟聲」二字刻於隱瀑之邊。但因自慈湖至武陵之路程甚遠,一日間不能來回,而余則不願喪居期間外宿他處,故將此行作罷。
續閱「藝海微瀾」,頗有所感,其中有句「一片白雲橫谷口,幾多歸鳥盡迷巢」,實有寓意在也。
驚聞越南政府向越共投降,此乃三十八年我政府撤離大陸以來,又一次人類大悲劇,希望三十年來血淋淋的越戰教訓,能驚醒高唱「姑息」、「孤立」、「和解」、「談判」論調之迷夢。余深信歷史定能證明誰為導演此一悲劇之罪魁禍首。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堅強站起,自己靠自己,自己救自己,始有生存和勝利之希望。在此服喪期間,余雖因喪父而悲痛,但對於國家前途則絕對樂觀,堅信來日大有可為,希望國人都能不憂不懼,積極奮鬥,此即父親遺囑所示「絕不可因余之不起,而懷憂喪志」之意也。
傍晚觀魚沈思,深信事在人為,順天道而盡人事,自能成事。在我有生之年,絕不放棄以我生命力量對反共復國大業有所貢獻之任何機會。
五月一日
深夜起身,在父靈前行禮後,坐於靈堂,繼入父親生前之臥室哀思,此時除偶聞山間鳥鳴而外,靜寂安寧,身處此境,有如居於世外。回思往年侍父散步於慈湖,親採杜鵑之情況,父子邊走邊談,父親曾談及,少時上山砍柴背回家中以充燃料,以及先祖母率父至竹山採筍佐餐之種種情形。並謂今已八十有餘,但對於幼年及少年時期生活最不易忘,故今所喜食者仍是鄉菜也。
余夜思往事甚久,回臥室時,天色黑暗無星,然入睡不久已是拂曉。
今日全日讀書記事,想起越南西貢陷共,甚為痛心,此事必將影響世界全局,吾人務必在外交與政治上詳加檢討,自立自強,以圖生存發展。「人人自己皆有自性與真心,與眾生同體本來光明,清淨無染……有了渡水能力,祇管自渡,不去渡人,這不過是自了漢,徹底見性的人不能坐視眾生沈淪在苦海裏,不加救援」,此亦喻革命之真意,乃是犧牲自己救大眾之謂也。
外孫祖聲是一天真、誠實而又聰明的孩子,在余居喪期間,接獲其所寫初中畢業作文,題為「我的外祖父」,讀後很感安慰,文中說:「這位在我腦海中留有許多印象的人就是我的外祖父。我的外公總是遵循一條哲理,那就是往者已矣,把握現在,來者可追,他認為文明是在進步的,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列祖列宗所創造的歷史。我的外公有一個習慣,他每天把他的活動與思維保存紀錄。微胖的身材配上中等個子,他的體重整整有一百四十磅,黑色的頭髮夾雜著花白,他的頭髮老是由前額向後梳,紅潤的面頰加上飽滿的鼻子,更襯出外公的性格,他的姿勢儀態與舉手投足常隨著他的心情而有不同的變化。他不祇是我的外公,亦是我的好朋友,說真的,他真是我的一位十分親密的良伴。」此十四歲孩子,從其作文中,可知其何等有條理和熱情。祖聲曾有數次在慈湖侍外曾祖父一起餐聚散步,今曰父親在天有知,聞外曾孫已經長大並如此聰明,必甚安慰。
下午赴士林向母親請安後,仍回慈湖守靈。
五月二日
深夜起身繞走廊散步,月色朦朧,偶聞山間夜鳥之聲。入靈堂靜坐,哀思至深,久不能眠。續讀「藝海微瀾」約一小時即睡。拂曉起牀,向父靈行禮後,坐東邊陽臺靜觀東方發白。
自守靈以來,感覺到守靈真實意義,應當是反省和懺悔,以報先人之恩德。余今已六十有六歲,在過去歲月之中,有負父親期望之處多矣。從今以後,自己要對自己負責,不可再有錯失,因誤個人之事小,誤國家和大眾之事大,可不慎乎?自少年開始,父親閱我書稟如發現有錯字,一定改正寄還,囑注意不可再錯,而對兒一言一行亦復如此,一有錯誤即加糾正,且極注意小節。憶前年六月,父親派余赴鳳山主持軍校校慶典禮,余出室時,父注視甚久,當時發覺余頭髮不整,即囑先理髮再赴軍校。此事雖小,但含意則深。今日坐於父親靈櫬之旁,回憶父親實嚴而又慈也。
父親在慈湖植梅甚多,現已成林。父親時常告兒,喜梅而不喜櫻,蓋梅花香而耐寒也。父親於民國五十年在余所繪之梅花畫軸親題「經兒好畫梅,因其歲寒中較松竹更能芬芳可愛耳」。每年冬季,父親常率兒至角板山和慈湖賞梅,有一天,見風吹花落處處飄,如同飛舞,父親稱之為梅雪。想起當時父子散步其間愉快之狀,今後不可復得矣。
三天之內讀完「鐵函心史」一書。此書對於個人之修養益處甚大,書中有一言「父母恩異於他人,父母恩非數可算」,此正余之心意也!
每天住宿慈湖,起身甚早,一天之中,最愛拂曉之辰,蓋此時不但清靜且有其自黑暗轉向光明之象,最能發人深省。父親在山後手植之杜鵑,尚在盛開,其色甚美,惟此時此地實無意欣賞任何事物。日已落山,一天又過。自靈堂返回臥室,記事之後,此心惶惶然!何耶?
五月三日
夜間以失眠為苦,惟早起後精神尚好,在靈堂前與技工邱旭明君談話,知其為退伍士兵,去年結婚,贛州城內人,聞之甚感親切,蓋贛州乃余之第二故鄉,余對其一草一木、一房一屋、一路一橋,無不熟稔,瞭如指掌。尤其對該地純樸之親愛民眾,未曾稍忘於懷也。
早餐後,獨坐於慈湖之畔,微風吹湖水,鳥鳴叢林中,鶯飛山樹間,此景益使心定。想起往年父子同坐閒談之情景,又不禁悲從中來。
接讀民眾來信多封,責余未曾在父喪期間披蔴帶孝,有違我國古禮,此意甚善,此意亦厚,余甚感激。惟父之喪禮為追思禮拜,故依例穿黑長袍。實則孝與不孝在於一心,為兒者思父念親之孝思,實重於任何形式之表達也。
任遠兄來談有關處理減刑問題,決定一切以從寬為原則,此為余在居喪期間所處理之最重要公務案件。
午睡後,坐於父親靈旁,想起父親領導全國以反共救國、實現三民主義為奮鬥之總目標。而我將近五十年來之政治生活,深切認識共產黨徒乃是邪惡魔鬼,殺人兇手,所有威脅、利誘、欺騙、分化之伎倆,無所不用其極;尤其血氣方剛之青年人,以及苟且偷生之徒,最易上當,一入圈套,即無以自拔。凡此種種實為此一時代人類之大悲劇,但是,吾人皆應了解,邪魔乃無法久存,最後必將被正義、正氣所消滅,吾人祇有以絕不妥協之態度抵抗共黨,方能生存,方能勝利,而人類歷史亦將會證明此一道路乃是最為正確的。
中午,吾妻來共進午餐。下午閱讀家書於走廊,想起少年時在家中,有一傭人欲為余添飯,父親即加以阻止,並說:「小孩子從小就應養成自己動手做事的習慣。」此一教訓,深銘我心,從此在日常生活中,凡自己能做之事,必不假手他人,今日亦復如此。又某次家門口來一乞丐,父親囑余送米一碗,並訓兒曰:「今後你的手心要永遠向下而不可向上,如果手心向上就是要想向別人討些什麼,要些什麼,這是不好的,如果手心向下,那就是自己要做自己應當做的事,事事要靠自己而不求人。」此一庭訓,尤終身難忘。
子夜靜坐靈旁,想起父親曾多次談起希臘哲學家、教育家蘇格拉底的故事,為其被判處死刑時,他的妻子哭著說:「你是被冤枉的,你不能無罪而死!」蘇格拉底竟輕鬆的回答,「我無罪而死,光明磊落,難道你要我有罪而死嗎?」此一故事,予人許多啟示。一個人能從容就義,乃是表示其人格之高尚,和修養之深度,對於生與死都抱同樣觀念,所謂但見一義,不計生死。父親每次講此一故事,總是面帶笑容,神情自然。父親在講詞中,對人講生死觀念,最為透闢,由是亦可見父親革命一生出生入死之大勇氣、大擔當,實有自來。
夜坐東側陽臺,有螢火蟲為伴,武兒亦來談家務,余告以祖父一生行誼,久之不覺夜深,微有涼意,即返臥室,思慮甚多,久未成寐。
五月四日
今晨起身東方已大白,天陰,向父靈行禮後閱蔣氏家譜,吳稚暉先生為蔣氏重修家譜作序:「家族之有譜,古人每比於國族之有史,誠亦有其相同之點,而亦有稍不同者,家譜注重親疏,國史注重賢不肖,然其用意皆可以垂示將來,以為勸戒則一。」閱譜後知經國為武嶺蔣氏二十九世孫。
散步於東邊陽臺,見山坡上杜鵑花謝,落地紛紛,想今年花謝,明年花開,天地事物之中,即使浩大如海、巍高如山者,皆無時不在變動之中,但是無論其變動如何,海還是海,山還是山,此即變動中有其不變之理也。
在庭中每日可見父親手植茶花與桂花,茶花已謝,桂花尚留餘香,父親雖已逝世,但父親之精神有如萬年長青,無時不在人們心中。父親一生之中;受過多少怨恨, 遭遇多少誤解,經過多少凶險,所以父親嘗謂;「自顧一生,實無時不在患難、恥辱、艱危、誣陷、滲透顛覆、出生入死之中。」但是從未為自己出而辯護,對於美國政府於三十八年所發表之白皮書亦是如此。父親常曰:「天下事總可水落石出。」今日一切是非皆已大白於天下,此正父親所言「余既為革命而生,自當為革命而死,必以清白之體還我天地父母也」之願得償。今日世人皆知,無私無我、愛民愛物,乃我父親為人處世之基本精神也。
午前,由慈湖上角板山,路之兩旁,雖茶樹翠竹、青山綠稻,此實美好大自然,然見農友胼手胝足勞作於田間,殊念其辛苦甚矣。在梅臺靜坐,見山野起伏,村落離離,再度想起當年父親據報我祖墓為共匪紅衛兵所破壞,至為悲傷,立即來此靜居,余侍父坐甚久,當時父親在半天之內一語未發,可知心痛之深矣。次日告兒曰:「私仇可以不理,大仇不可不理,因私仇者個人之仇,大仇者國族之仇,大丈夫可不計私仇,但不可不報國族之大仇也。」
角板山有蒼松多株,父曰老樹之能挺立參天,在其有深根也,大丈夫要能挺立天地之間,當有其骨氣與信心,信心愈強,基礎愈深,事業愈大,其能貢獻於國家者亦愈多,「本無動搖,能生萬物」,父之一言一語,無不有深邃之哲理。
角板山有梅有竹亦有松,五年前,父子於梅花盛開時曾在松竹梅合長之處攝影,睹此益增傷感。
青山高峯,蒼天白雲,余心戚戚,然頗有「境與神會、智與理冥」之感。離開梅臺之際,此心猶覺依依,擬名臺上之亭為思親亭。
從角板山返慈湖時,途中下車訪一李姓茶農,李君外出工作,主婦與子女招待親切,有如親戚,余在屋前稍坐飲茶,並與其談起家常事,渠等生活安定美好,見其屋中有多種電器,皆甚完備,四週環境亦甚清潔,甚慰,道謝後離去。
接獲友梅孫女自學校來信,除安慰之外,勸我堅強起來,讀之甚慰。
二讀海德所著「獻身與領導」一書,對於如何開展黨務工作,可作參考之處甚多。
下午,仍靜坐讀書,並寫家書數封。
今天傍晚,未見孤雁,不知飛往何處,頗感爽然若失。一天過去另有一天來,一切都應向前看!向前走!
讀書有句,特誌於此,「一個人失掉了心便失掉一切,在人生巨浪裏能保守其心,在困難之中能保持其勇氣,這不是人為的事所能辦到,這乃是信心的事。」
五月五日
心事重重,夜不成眠,晨五時許即起身,向父靈行禮後,外出庭園,見彎月皎潔,靜寂安謐,思此亦父親平日所喜見景象。萬物如此清新,甚望我心亦能定而不浮。天明羣鳥爭鳴,勝於任何美妙音樂,總覺平日難得幾時有此舒適安逸之生活情景。其實事事在於一心,不可我心隨境遷移,而當以我安靜之心來觀境遇之變,煩鬧自可消於無形。總之,此心必須做到定於一,方能中心妥貼,無憂無懼。
再回靈堂靜坐,忽有事梗於胸臆。即在我留俄無法回國時,父親曾於日記中記曰:「余望經兒返國心切,但決不作絲毫損害國家利益之事,以作為換取經兒返國之條件,否則,我寧可無後代。」由此可見父親愛子之慈祥與愛國意志之堅定,此即父親一貫對國家之忠貞志節,實乃為兒者所永遠不能忘懷者也,此事亦願我子孫知之。
父親逝世已有一月,余在此三十天內如在夢中,至今仍不信父親已經撒手離兒而去。憶四月五日天氣晴和,但父逝世之深夜,突然大雷大雨,驚天動地,真所謂「大地忽震動,狂風四激起,海水波翻倒,須彌寶山搖,天人心悲痛,泣淚猶如雨,皆悉大恐怖,如被非人執」(引誓還先生之「國喪後言」)時隔一月,思之猶哀痛恐懼。從守靈以來,日夜仍如以往陪侍父親生前然,甚願終身與父靈為伴,以盡孝思;惟以國難當頭,大責在身,不得不以「銜哀奮勵、誓竟全功」之心情,暫離父靈,深感前程遙遠,曲折艱難,自在意料之中,但除遵照父親遺訓努力奮鬥、毋怠毋忽而外,實別無他途。故決以死裏求生之精神,為國盡忠、為黨犧牲、為民服務,以此報親恩,慰父靈。今後祇有忙於工作,做好工作,或可稍忘心中之傷痛,亦祇有益自奮勵,才能報答同胞同志之厚望於萬一。
傍晚至士林,親迎母親至慈湖向父靈敬禮致哀,母子與家人皆悲痛無已。
擦乾眼淚,舉步離開慈湖,回首望父靈,引領問蒼天。而今而後,祇有挑起重擔步步走向前。父親是古今完人,是世界傑出的領袖,「荒漠甘泉」(五月五日)中有言:「在這個擁有幾十億芸芸眾生的世界上,人的生存仍然是孤單的,每個人的心靈都有一個自我的世界,外面的東西無法進入,它常是那樣孤寂……人的這種孤單性有時可以在生活中具體感到。人類歷史上的偉大人物,當他們思想、希望和願望,如同高山般超脫,他們就有過這種體驗。世界上傑出的領袖,當他們高瞻遠矚,走在普通追隨者的前頭時,時常陷入『孤單一人』的境界,為真理與進步而作的戰鬥,常常祇是孤單幾個人。」父親啊!慈湖山水是如此幽靜,有時亦會感覺孤寂,但父親精神並非「孤單一人」,父親生命和事業,將永遠活在億萬人心中,為兒者當常來此探望瞻依,來此住宿,一如父親在世之時。而無數人羣會來向領袖哀弔致敬!望我父親靜靜安眠!
〈註釋〉
①據正中書局編,守父靈一月記(臺北:編者印行,民國六十四年)。另中央月刊社、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黎明文化事業公司、大申書局等均有印行。